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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文學是門遲到的學問,因為解嚴之前不受重視、不被尊重.這塊土地所有政治經濟掌握在威權統治下,人們被教育成日本人或中國人,人民沒有能力自問我是誰,當然由這塊土地發展出來的文學,對統治者來說完全不重要.

 

我個人投入台灣文學也是一條曲折艱困的道路.我是台大歷史系畢業的,會由歷史轉為文學,和政治環境有關.

 

我是在海外才開始接觸的.第一本小說我讀的是吳濁流的「亞細亞孤兒」.

主角年輕時,台灣割讓給日本,他本來懷抱著科舉的夢想,想要當個秀才,但日本人來了,小時候的漢學教育沒有用,所以他去讀師範,成為小學老師,他以為自己可以成為日本人.在同事中,他讀的書最多,有一位東京來的女老師常常向他請教,他動了情,以為對方也有意思,於是決定向她告白,但女老師花容失色,強調兩人是不一樣的,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相愛,是一種褻瀆.他受到打擊,當日本人的願望幻滅.他決定去日本讀書,那裡有中國同學會,他想去看看,到了會場,一片熱鬧,有人問他從哪兒來,他說台灣,頓時全場安靜,有人說,你不會是日本人派來的間諜吧.他兩邊碰壁,直到中日戰爭爆發,他跑到中國去,日本人看他是中國人,而中國人當他是日本人,因此他覺得自己像是孤兒.歷史發生了劇變,你卻只能袖手旁觀,因為你是孤兒,沒有歸屬.到了結局,主角精神分裂.

 

這本小說的命名,就已經可以讓本書屹立於文學史中.他精確地描寫了台灣漂泊流亡的命運,找不到自己的歸屬.這樣的書名在我的靈魂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記.為什麼這塊土地會發生文化、國家的認同問題?我們被教育成中國人,我們沒有台灣文學.沒有歷史記憶,就沒有文化主體性.

 

台灣的命運在哪?我不斷地問著.

 

當時我在美國從事人權工作,美麗島事件前,我和姚嘉文聯絡,我問他情況如何,他說非常不好.後來不到二十四小時,他就被抓了.我能做什麼?只有無力感,只能向國外說明台灣發生的事情.我當時在寫博士論文,,每天翻譯台灣新聞,那種衝擊很大.詩人聶魯達說:「當你朋友在獄中時,你在外面做什麼?」我一直在想這件事.做為一個在海外的讀書人,應思考如何為獄中朋友發聲.

 

第二年我放棄學位離校,去洛杉磯,和許信良辦美麗島週報.我一直沒有完成博士學位(當時我寫的是宋代).我常向學生說,你們生在這個時代是幸運的,你們不需要再走我們走過的路.

 

後來我成為國民黨的黑名單.我開始重新研究台灣歷史和文學.我發現台灣文學是如此地豐富,長久以來,竟然無人重視,我開始一本本的讀,讀到鍾理和的「夾竹桃」,他寫北京的生活,對於腐敗的中國,他不能認同;他另外一篇「白薯的悲哀」,白薯表面是紅色的,切開是白色的,就像表面好像是日本人、中國人,切開是台灣人.戰爭結束,幾十萬人在北京流浪,無人理睬,中國政府說:「你們國籍未確定,不能幫你.」;他們去找日本人,日本人說你們已是中國人.他的感受和吳濁流一樣.

 

最初接觸台灣歷史的感覺是:整個歷史是被詛咒的.我看的第一本是「被出賣的台灣」.作者是二二八事件時駐台美國領事,見證了這一場悲劇.回美後寫下悲慘的回憶.我看時整個背脊發涼,台灣的戰後竟然是從屠殺開始,我看完痛哭一晚.我最難過的不是事件本身,而是覺得做為一個知識分子,一個歷史系的學生,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,而父兄也無人告知.我父親是一個守法的商人,他絕口不談政治,面對殘酷的命運,台灣人選擇不反抗,選擇遺忘.而我竟然是在海外才知道這一切的.

 

我通過了曲折的道路,最後終於走向台灣研究.我當時的作品,不能在台發表.我寫完第一本著作「謝雪紅評傳」,整個心志、生命彷彿重新誕生了一次.我被這位台灣女性教育,從苦澀中找到力量,慢慢走出來,我花了六年時間找資料,四年時間書寫,當時只有自立晚報敢刊登相關消息.因為我選的對象是女性、左派、台灣人,這三個最不利的因素.謝雪紅是童養媳,但她心志不凡,要把所有壓制在台人身上的枷鎖卸下,1925被派往莫斯科讀書,和小蔣是同學.228事件中,中台灣唯一用武力對抗國軍的台中二七部隊,是由她帶領的,台中人死傷不大,要謝謝她.後來她逃到中國,晚年一直有個小小的夢想,希望骨灰能運回台灣,但至今未能如願.

 

我在三十歲以後才開始接觸台灣文學、歷史,我是抱著懺悔的心來研究.流亡十七年,1992回台,參加民進黨,做發言人.以前年輕青澀的文藝青年,竟捲入政治這麼深.是始料所未及的.1994年才拿到中華民國身分證,國民黨奚落民進黨請了美國人來當發言人,記者來訪問我,但電視都不播放,我問他,你來訪問是做情報嗎?我說我沒有在美國被壓下去,我就會在台灣站起來,你們也不會永遠坐在這個位子上的.

 

現在教科書也編入台灣文學,但苦惱的是,怎麼教?在教育課程中,古典中國優於現代台灣,例如政大課程結構就沒有改變,只有一門台灣文學史,要包含原住民、古典、日據、戰後這些區塊,不能只用一門課就解決.另外不時有人奚落,台灣歷史這麼短,有什麼好念的?我剛回台灣時,我的歷史系同學也說,中國歷史淵遠流長,為什麼要研究狹隘的台灣文學?其實活在這裡一輩子,我們有多少人了解台灣?我們活在這裡,這裡就值得我們研究.所以我把整個生命、感情都投進去了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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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ginat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